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故七玄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舍的标准。
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得越发妻惨。“多谢统领相救。”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耿照率先打破沉默。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托付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
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托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
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
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报高手。李绥就是这样的人。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链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也是。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人诚待我,我待人诚。
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别,大抵如是。”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还是叫盟主罢。
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你以为如何?”
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诸事,就要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宣布,不由大惊。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贼少年时曾至北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她是一国储君,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
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众人尽皆答应。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
“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别落下了啊。”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请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
回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藉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肮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塚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
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耿照练了几天撑篙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老人接手。
雨浙浙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未戴笠,任其松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么,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头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
白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平安的消息。
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你…要去哪里?)耿照笑着望向北方。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
江流之上,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
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
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大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