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鲠了一下，用一种往事不堪回首的表情苦笑着：「早就没在做了，那工作本来就很难做一辈子，家里人也反对我继续比赛下去。是朋友推荐我进超级市场当采购的，算算我做这行也有六年了，现在生活很稳定。」
我忽然有几分感慨，原来人真的是会长大的，虽然属于他的回忆大多随着时间模糊，但我也依稀还记得以前的他，曾立誓过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松开离合器，看见车站前那些提着公文包、庸庸禄禄的上班族时，还会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我也结婚三年了，跟妻子住在台中，有两个小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儿子现在才三岁，最令人头痛的年纪。」
他又说着，唇角带着分不清苦涩抑或甜蜜的笑意。没想到我那些看似荒唐的梦境，竟也不完全是假的。好在他没要我领养他儿子的意图。
「你呢？Albert，你结婚了吗？」他转头问我。
我未料到他会忽然有此一问。从听见Nick传达给我那个消息以来，那些压抑再绽放，绽放了再压抑回去的心情，竟又像是封栓不紧的瓦斯气瓶一样，隐隐有外泄的倾向。这男人真了得，隔了这么多年，他仍还是个开瓦斯的高手。
「……没有。」我答，嗓子竟有几分沙哑，「我喜欢的是男人，我以为你至少应该记得这件事。」我用久违的倔强语气说。
他愕了一下，随即苦笑起来，「你还真是没什么变，亚涵。」
他忽然叹了口气，这时他叫的热摩卡上了桌，他用手捉住马克杯柄，凑到唇边啜了一口，唇角微微一扬。
「其实我很早就看到你了。我远远看到你坐在窗边，还以为自己看错，因为你看起来好年轻，怎么说……不是外表的那种，而是氛围，几乎和当年我们分开时没什么不同。」
他语带感慨，落地窗外，一架飞机在暮霞映射下落地。
「我本来很犹豫，要不要来跟你搭话，我想你可能不是很想再见到我。但你看起来心事重重，你脸上的表情……让我想起很多年前，你说你要跟我分手时，我那时的心情，不知不觉就朝你走过来了。」
他说着，又很快补充，「你别误会，我不是来跟你算旧帐还是什么的。只是觉得……你或许需要个人谈谈，就像当年的我一样。」
瓦斯气栓再一次松动起来，我实在佩服他的功力，我尽力压抑着唇齿间的颤抖，但我铿啷作响的马克杯泄露我的心思。
他说的没错，从Nick和我说他要结婚的那刻起，我便一直渴望着和什么人对话，我想大吼、想尖叫，想抓着什么人的肩膀尽情宣泄，我想找个国王的驴耳洞，用我最大的声量，吼出胸口那些几乎要令我爆炸的心思。
但那些想望，最终却只浓缩成近乎无趣的陈述句。
「我……很快就会失去一个人。」
我压抑着嗓音，想让他们听起来不那么颤抖，但无济于事。
「正确来讲，我正在失去一个人，一个对我而言非常重要的人……但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我把唇凑近马克杯，试图用已经凉掉的拿铁稳定我的心绪，但牛奶的甜味在舌尖扩散开来的同时，我知道我已无能为力，只能用手背抵住我的眼角。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的尾音沙哑起来。我本来没打算要感伤，也没有诉苦的意图，但眼眶却不受我控制。这让我顿感狼狈，我用马克杯挡住我的人中，想遮掩成年人的失态，但成效有限。我感觉他盯着我的脸瞧，他肯定已经发现了。
他一时没有响应，我等着他取笑我，等着他说：『郑亚涵，总算让你知道我当年的心情。』但他只是用手渥着他的热摩卡，好半晌才终于开口，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亚涵，你记得吗？当年我常载着你，两人一起到海边去。」
他忽然回忆起往事，我却不懂他话起当年的理由。
「你喜欢游泳，喜欢海，每次一到海边，你总是第一个脱光衣服冲进去的那个。而我那时候说老实话，有点怕水，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站在岸上看着你游。」
「有一次我印象很深刻，那天天气很好、海象很平稳，海边却不知为何只有我们两人。你和往常一样，脱了上衣，换了泳裤，一下子便冲进水里去，而我和平常一样，在沙滩上等你。你那天却不满意了，游了一阵子就回过头来找我，要我陪你一块游。」
「我那天感冒，所以拒绝了你。你就很生气地对着我吼：Ted，我受够你了，为什么你总是只肯待在自己觉得安全的地方！」
他说着，看着落地窗外的景致笑了声。
「你说完这句话后，就不再理我了。至今我仍然印象很深刻，你背对着我，一路泅水泅到大海的那一头去，你游得很远、很久，好像永远不会停下那样，一直游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一次也没再回头看我。」
「我那时候站在沙滩上，便想：到底谁才是只肯待在安全地方的那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