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应龙声色俱厉,镇住全场,然后缓缓道:江州城本官已经看过,确是坚城。但捧日、龙卫二军都是禁军精锐,为国死战乃是分内之事,岂可畏战不出?诸位有不同意的尽可直说。
来时贾太师曾有言:我军有十万之众,何以枯坐城下空耗钱粮,不敢一战?若哪位认为这仗不能这么打,我便上书陛下,换人来打这一仗。
翁应龙语调平和,言语却锋利至极,众将都被他换将的说法镇住,帐中一时间鸦雀无声。良久,夏用和道:禀钦使,末将已然下令命诸军负土攻城。一旦修成马道,数日内便可攻克江州。好!
翁应龙一推桌案,站起身来,本官亲自为军士擂鼓!来人啊!先将黄德和押至军前,腰斩示众!鼓我三军士气!诸将各自振作精神,齐声应喏,仿佛江州一鼓可下。
宋军一旦开始不计伤亡全力攻城,防守压力顿时大增。宋军的神臂弓手一直压到城前两百步距离,与星月湖大营的龙雕弓对射。同时步卒张开布幔掩护背着泥土、手无寸铁的同袍。
负土攻城虽然是下下策,但宋军不是一味蛮干,任由士卒们背着泥土直接冲到城下,垒成可供战马驰骋的长坡,而是严格地划出距离。
第一批土囊投在城下近百步的位置,先堆积成两丈宽三尺高的缓坡,然后依靠坡体的遮掩逐段向城墙逼近,尽可能减少士卒的伤亡。这时宋军的人数优势体现出来。
数万名军士背着泥土汇聚过来,只一趟就投下数万包泥土,堆出一段缓坡。随着泥土不断堆积,那条缓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延伸。江州城墙高度足有四丈,宋军在百余步外就开始垒土,正面又修得极宽,可以看出夏用和打的如意算盘。
两丈的宽度足够骑兵纵横驰骋,一旦坡道建成,守城方下一轮在城上所面对的,便是具装马铠的重骑兵。
喊杀声响彻战场,城上、城下的箭矢交织在一起,宛如无数飞幢。守城方的弓矢全部集中在南门一带,居高临下对着宋军猛射。
堡垒、悬楼、城墙,弓弦的震动声不断响起,尤其是数百张龙雕弓,几乎每一箭射出都会重创一名宋军。城上的滚石、檑木全部停止投掷,避免被宋军用来当作登城的材料。
宋军全力攻击南门,北门和东城只留下两队骑兵游弋,防止贼寇出城偷袭。攻守双方重心随之偏移,以孟非卿为首,星月湖七骏都聚集在南门的城楼上,一个个神情严肃。
宋军迟迟未能攻下江州,除了江州坚城似铁,也是因为宋军不肯多伤士卒。现在宋军不计伤亡,单是南门一带投入的兵力就不下五万。
四个完整的步兵军结成阵形,在两翼防守,另有四个军拱守中军大营,除了这两万名战兵,其余士卒都被调去运送泥土。穴攻时堆积起来的土山已经被挖去一半,数以万计的草袋、蒲包逐一装上泥土,士卒背起来冲向城墙。
箭雨中不时有人跌倒,但幸存的士兵仍拼命奔跑,以最快速度将土袋运到指定位置。侯玄扣上帽子。我带一个团冲一下,挫挫宋军的锐气。卢景道:太危险,被两翼的四个军缠住,伤亡不会小。
不如我和四哥走一趟,从侧面绕过去,直接烧了狗日的金明寨大营!崔茂道:恐怕来不及,我倒有个主意。
众人都朝他看来,崔茂道:八牛弩!萧遥逸道:好主意!朝他们的中军大帐来一下,最好把姓秦的死太监射成蜂窝!孟非卿却道:程少校,依你看?程宗扬道:我在算这条缓坡的工程量。
缓坡起点到城墙的距离是一百步,高度四丈,正面宽两丈,如果堆成斜坡一共需要泥土近五千立方公尺。
每名士卒背负的重量大概是一立方公尺的三十分之一,按宋军投入三万人计算,每人要运五趟、奔跑距离十里,负重至少七十斤…我建议半个时辰之后出击,届时宋军运送到第四趟,体力差不多达到极限,出击的成功率会大增。
几个人对视一眼,然后笑了起来。侯玄拍了拍他的肩,好小子,算得够清楚!崔茂颔首道:当年岳帅也是未战先算,交战之前,双方一兵一卒都计算得清清楚楚才能百战不败。
萧遥逸道:程哥,你不是常说自己是文科生吗,居然也通算学?做生意怎么能不算账?我见过一个丫头,算得比我还清楚…程宗扬道:老大,如果出去打,我建议用重兵,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
王韬谨慎地说道:宋军列阵的有八个军共两万人,出击当以突袭为主,若全军出动,孤注一掷,一旦被宋军主力缠住会十分危险。这一把恐怕是要赌了。
程宗扬道:如果我们调集营里所有的法师,先给他们几个雷法,然后星月湖大营的兄弟全部出动,再加上用八牛弩袭击宋军中军大帐,我打赌在两翼的宋军合围之前,能把这些疲兵击溃。
运气好的话,三万溃兵会把宋军整个阵形冲散。一千多人击溃五万人…侯玄挠了挠头,然后笑了起来,够胆大的。这一把,我也赌了!看来是不得不赌。
孟非卿双手挎在腰带上,虎目露出好战的光芒,如果宋军立稳脚跟,这一仗就难打了。传令!除六营以外,其余军士全体集合,半个时辰之后出击!
宋军大帐前方,数十面战鼓一字排开,鼓声震耳欲聋。刘宜孙按着佩刀立在土山上,目光从鼓手面上掠过,然后停在中军大旗下的那颗首级上。
黄德和在军前被当众腰斩,惨叫将近一盏茶时间才死,然后由刘宜孙亲手枭首悬在旗杆上示众。翁应龙带来的诏命对刘宜孙大加勉励,并越过营指挥使,将他直接任命为军都指挥使,成为禁军的高级将领。
一下越过数级成为一军主将,刘宜孙没有半点喜悦。对他自己来说,恨不得立刻攻入城内手刃贼寇,为战殁的父亲报仇,但眼前的强攻却让他面沉如水。
参与负土攻城的军队一共有三万人,包括金明后寨收拢的全部溃兵。虽然有神臂弓的压制和布幔的掩护,但第一轮冲锋就出现四百余人的死伤。随着土坡逼近城墙,伤亡数字也迅速上升,四轮下来伤亡已接近三千。
虽然箭创在军中并不算致命的重伤,但高达一成的伤亡率已经使军心浮动,堆土的速度也减慢许多,毕竟不是谁都能在箭雨的威胁下舍生忘死。
站在土山上,军士们的惊惶、恐惧、迟疑…刘宜孙都看得一清二楚。不需要太敏锐的目光就能看出金明后寨那六千余名溃兵,已经成为最危险的因素。夏帅从军中抽出一千人的督战队,现在已经有数十名试图逃跑的士兵死在督战队的斧下。
但缺乏基层指挥官的约束,那些溃兵即使有督战队监督,在敌寇的箭雨下也越来越慌乱,随时处在再次崩溃的边缘。
刘宜孙不相信老于战场的夏帅会看不出混乱的苗头,但中军始终没有下令将他们撤离战场,只一味击鼓促战。盯了击鼓的文官一眼,刘宜孙道:误国之辈!
将军这便错了。刘宜孙升为军都指挥使,张亢对他的态度仍一如往日,毫不客气地说道:以夏帅之能不会料不到溃兵会酿成大乱。夏帅把重兵放在两翼,就是要敌寇出城突袭。等敌寇出击?
这些军士呢?张亢反问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刘宜孙握紧刀柄。他们这些人包括我们都是诱饵?这里足足有三万人…饵不做大些,哪里会有鱼儿咬钩?张亢一边说,一边挥舞令旗,命令刚运土回来的一队士卒休息。
刘宜孙突然发现那队士卒正是自己军中的,再往周围看时,张亢竟然在不知不觉之间把自己麾下的一个军都替换下来,留在土山附近待命。
张兄?张亢低声道:留够本钱才好活命。刘宜孙不再说话,仔细看时,只见那些军士虽然散落四处,其中却有脉络可寻。
最内围几十名军士是自己当初任都头时的老队伍,三川口一战,自己这个都伤亡最小,现在经过补充已经是满员都。
向外一些是自己代任营指挥使时的部下,营中的都头、副都头都是张亢挑选,由自己亲手提拔,指挥起来得心应手。再外围则是另外四个营,虽然刚刚接手,但几位营指挥使都是父亲当年的手下,与自己也不陌生。
张亢冷静地说道:贼寇该出来了。话音刚落就看到江州城那座被一整块水泥板封着的城门突然打开,早已准备停当的贼寇分成数股,蜂拥而出。
最前面的贼寇清一色是骑兵,两个神射营的指挥官大声下令,近千名神臂弓手同时张弓劲射,却被他们各自用一面苍青色盾牌将劲弩尽数隔开。刘宜孙惊讶地看到,三百步外还能洞穿木盾的利矢,竟然无法穿透那些又薄又轻的盾牌。
宋军堆积的土坡距离城墙不到三十步,两个呼吸间,贼寇的前锋已经越过三十步的距离,锐利的攻势宛如一柄快刀,轻易将那些手无寸铁的士兵阵形切开。
战马如风驰过,鲜血随即从马蹄两侧泼溅开来,染红刚刚堆积的泥土。短暂的震惊之后,宋军随即大乱,所有人都丢下土袋,嚎叫着拼命后退。
那些骑兵就像驱赶羊群的牧人,从后逐杀逃散的人群。两翼的宋军排着整齐阵形向前移动,仿佛一柄铁钳将贼寇包围起来。
除了孟非卿和萧遥逸以外,侯玄、斯明信、卢景、崔茂、王韬全部出动,他们各自带着一个营分路出击,经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穿插、分割之后,五个营几乎同时出现在战场另一侧,然后重新合在一起,围住宋军左翼最前方的一个军。
五个营的星月湖军士有一千余人,超过宋军一个军的四成,甫一交手,这个步兵军就被重创,主将更被侯玄当场斩杀,整齐的阵形顿时变得千创百孔。
星月湖诸人毫不恋战,破军之后立即分成数股撤退,重新闯入逃亡的工兵队伍中,一路厮杀过去。
乱军丛中,侯玄的玄武槊、斯明信的十翼钩、卢景的阴风爪、崔茂的混元锤、王韬的焚天斧分路突进,片刻后又从另一侧出现,五股分开的兵力仿佛一只拳头,蓦然合紧,与右翼的一个军撞在一处。
远远能看到两军厮杀的残酷场面。贼寇步骑混合,战斗力更是凶猛至极,两军相接便看到无数血肉横飞起来。
从这个方向看得更加清楚,那些贼寇并不是一味强拼,而是在高速运动中分成无数细小的组合。他们以十人的小队组成品字形冲锋,第一队撞入宋军的阵列,随即分成三人的小组。
接着第二队从他们的背后再次冲锋,楔入阵列,然后是第三队、第四队…接连杀入,形成连续不断的冲锋,将宋军的阵列撕开,然后才是徒步的悍匪如秋风扫落叶一样,将已经崩溃的阵形彻底冲散。
从远处看来,宋军严密的阵形像被一柄铁锤砸中,队列先是凹陷变形,紧接着被穿透,最后像被一只大手抹平。敌寇过处只留下满地尸首断肢,阵中的军旗只支持不到一盏茶时间就被斩断,颓然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