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听得这熟悉的腔调,心里头顿时竟然酸酸的。她的声音明明带着羞涩的喜悦,娇媚婉转的声调带着说不尽道不完的千种万种柔情,为什么偏偏让张宁心头一阵难受?苏良臣却立刻抬起头来,一脸诧异,手里的茶杯竟举在半中顾不上饮又忘记了放下。
***双亲幸喜平安。庆此良辰,人人对景欢颜。画堂中宝篆香销,玉盏内流霞光泛…她唱得是喜悦的词和调,如同那春风,吹得万物都焕发了生机,世间充满了爱与美。
一唱三叹,那日张宁没顾得上太仔细地品,今日重入耳中,终于感受到了她的腔调中包含的情意,如痴如梦如重返天真。
原来张宁以为她只是随口唱唱,今番见识了前面的歌舞,方知她的步调手势和气质感觉都拿捏得十分到位,将那种古典含蓄的柔美演绎到了极致。
“这…这是何处请来的名史?”苏良臣竟然说话结巴起来。别瞧这家伙形象极为普通,毕竟是有“曲中谪仙”美誉的才子,再怎么着也有几分造诣吧。
张宁见他失态,心下感叹果然市井角落可能暗藏高人,这也是世道所逼,方泠有才又如何,能考科举吗?
她连做个普通人都是奢望。上回…确实有暴殄天物之嫌啊。张宁没理会苏良臣,犹自微微摇头晃脑地一脸享受的样子品着那美好的声音,那美妙的姿态。
她就只唱了一段,因为此时的戏曲节奏很慢,一曲的时间也不是很短,差不多行了。她的身姿清雅温柔,唱罢正待要走,苏良臣忽然站了起来,喊道:“诶…”
方泠遂轻轻转身过来,问道:“苏公子有什么话要说?”周围的好友见状纷纷附和道:“这下子,苏老三有话要评哪!”这么一起哄,苏良臣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抱拳一礼,想了想叹道:“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
出自曲谪仙这么高的评价,她肯定要火了,可方泠只是浅浅地笑了笑,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却拿眼睛颇有些期待地看着坐在苏良臣旁边的张宁。
张宁不想让她失望,便缓缓吟道:“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凭君语向游人道,莫作蔓青花眼看。”
这首白居易的诗写的是迎春花,正如她头发上的那朵小花,而且诗中有“春寒”二字,又暗指她新取的名字“顾春寒”
张宁这首诗没有让人们有什么反响,他的声音不大别人根本就无视了,可能一则因为他没名气、二则这首诗和苏公子那“十年后,空音亦应在耳”极高赞词比起来就稀疏平常没有什么亮点,所以大家都不以为意。
只有方泠报以会心的一笑,四目一瞬间的交汇,一切都在不言中。***碧园办的花间会在一个特定的圈子里一时间成了谈资,人们言语之间自然离不开顾春寒这个名字,同时又是一个被苏良臣捧红的人。
可惜那顾春寒已经变成别人家的房中人,连长什么样都没人知道。不过越是添上点神秘不可知的东西,大伙儿反是越说得起劲了。而出资筹办花间会的谢隽此时正是恼怒非常,本是碧园红花的苗歌姑娘,现在成了绿叶,白白便宜了外人。
昨日那顾春寒一曲惊动四座,水准几乎是登峰造极,苗歌最后出场也是实力悬殊实在无力挽回局面。那个负责派人送请帖的妇人被谢隽先臭骂了一顿,接着还不知要怎么惩罚。
张宁却在一旁看得好笑,心说给人送请帖是谢老表自己拍得板,决策失误怪谁来着?“恒用,事已至此你也别太气了,其实碧园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兴许出了意外比没出意外对碧园更有利。”
张宁随口劝道“那顾春寒不是从碧园办的花间会出名的么?瞧这风头可能比让苗歌姑娘夺魁更多惊艳。虽说顾春寒是外人,可她不再干风尘这行,也不存在成为碧园的竞争对手。”
张宁毕竟是官,是他的上司,谢隽也只好点头道:“先生说得也不错。”俩人遂坐下来喝茶听茶间外头唱曲,一时相顾无言,各想各的事。外头那歌妓唱得正是昨天惊艳四座的“华发斑斑韶光荏苒双亲幸喜平安”唱得自然没有方泠好,火候差远了,但是本来不是很喜欢戏曲的张宁此时也听得是津津有味,大约这就是爱屋及乌罢。
“如果可以向那个茶商把顾春寒买回来,那就太好了,活生生一颗摇钱树…”谢隽没头没脑地冒出两句“估计他不会愿意,得想想其它办法。”
其它办法,无法强取豪夺嘛。碧园是多少有点背景,逼迫个良民估计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那方泠背后是桃花山庄,本身就是一群摸不着影儿的亡命徒,你去逼他们?张宁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下面还没有进展?”
谢隽随口道:“收罗了不少地方私盐帮伙的消息,人也设法混进这行了,一般的私盐贩子咱们无须过问,暂时还没有可疑的人众出现。”
张宁遂沉默下来,闭眼仿佛在听戏。他又想起方泠昨天的事,不知她为什么要来参加一个和她没什么关系了的聚会。
以他的琢磨,大约应该有两层原因:第一,是方泠自己的主张,她脱离了富乐院出来表演一场,可能是一种想证明自己价值的心理。
在富乐院时因为身份的关系,不可能得到太高的待遇,教坊司不准她改名就是要她受尽侮辱,而不是得到人们的赞誉肯定。
她想证明自己就算是妓也不是那种低级妓女。这种心理是可以理解的,人家从小就学那么多东西,到头来得不到承认是什么滋味?
就好比读书士子,寒窗十载苦读经书,谁都希望金榜题名让自己的努力得到认可。第二,如果桃花山庄让她来扬州确实是作为联络人,那么她悄悄地和人联络反而更有风险。
偌大的扬州她倒是好隐藏身份,只不过她要联系的人容易反过来暴露她,就比如张宁,毫无理由偷偷摸摸地去见一个人,被人摸到行踪了就太可疑。
而她有了名妓身份就不同了,想见她的人多得是,张宁去见她也没什么奇怪的。不过第二个理由张宁觉得有利也有害,她毕竟不是普通名妓,一出名更大的几率被人认出真实身份来。
张宁起身要走,又语重心长地对谢隽说道:“恒用,我得提醒你一句,随时和下面的人保持联络,别误了正事。否则上头怪罪下来,一句话就把碧园收回去,你怎么经营都是白搭。”“是,误不了事的。”
谢隽忙正色道。张宁从碧园出来,如同闲得喝茶的茶客一般模样,正打算回住处。实际上他确实是闲得很,不是没有事,是事不知从何作手,极度怀疑谢隽手下那帮人是不是酒囊饭袋。
他有种奇怪的心理,明明查获桃花山庄之后自己将面临更大的风险,偏偏期盼着早日能面对。
毕竟一个隐患挂在心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事发、确实不是个滋味。刚出碧园,正遇到苏良臣,他见着张宁就急忙把马缰递给跟班,上来就作礼。张宁故作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苏公子怎么有空到这边闲逛?”
苏良臣叹道:“很想再见顾春寒一面,可是别人闭门谢客,连我苏某人的帖子也不管用了。”
那你跑到这儿来做什么?张宁不动声色道:“那顾姑娘是别人家的妻妾,不会那小楼中的女史,也许不见人只是因为避嫌。除非有她夫君在场,不然怎生好单独见你?”“平安先生言之有理。”
苏良臣道“只是我不认识她家夫君,人也找不着,想结交而不得。”张宁不禁笑道:“你还想先结交她家丈夫,然后怎么着?”苏良臣正色道:“如果能先结交她夫君,那便最好了。
我又没有轻薄之心,只是她那唱腔世上无二,我想改南戏的调子,就是找不到灵性…况且她就是个妾,若是夫君的好友,作陪谈论一二又有何不可?”
张宁道:“苏公子说得也是,不过我爱莫能助啊,你去碧园问问谢老板,看他有什么法子没有?”“他能有什么法子?”苏良臣道“你们内定的花魁不是苗歌姑娘么,不仅是咱们,就是他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要说昨天的事真是没办法,高下立判实情明摆着,苏某人不能指鹿为马…咦,平安先生若是登门拜访,说不定见得着人。”张宁笑道:“您开玩笑吧?苏公子都见不到,我算哪门子名士?”
苏良臣摇头道:“顾春寒绝非那世俗之人,我这名头在别处烟花之地被奉为上宾,在真性情的人面前连狗屁也不是。”张宁听他爆出粗口,一时愕然。
“昨日顾春寒看平安的眼神与别人不同,这倒罢了,兴许是我看走眼。”苏良臣沉吟道“不过你的那首诗确实是合了她的心意。香山居士的那首诗写的迎春花,后来我回去一回想才顿悟顾春寒头上的小黄花正是迎春花,平安先生真是心细,苏某自叹不如。
又有‘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句中有她的名字,我觉着她取名就是冲着迎春花去的,您是一语道出玄机,能不得她刮目相看?”“好像有点道理。”
张宁装傻道“昨日我确是发现她戴得是迎春花,一时兴起就想起了那首写迎春花的诗句,只是后面苏公子说的那些深意我真没细想,凑巧。”
他一面说,一面琢磨:被苏公子怂恿去见“顾春寒”那更没什么可疑之处了,完全就是水到渠成。他想罢便说:“若苏公子是认真的,我自然可以去试试。罗兄和咱们俩都是好友,这点事我怎好拒绝?”
苏良臣面上一喜,当街打躬作揖拜了拜:“先谢平安先生,确是帮了大忙。”张宁一脸笑容,急忙客套着对拜。又想起在南京的画舫上苏良臣大约因为没法做官而落寞,现在看他这副迷劲,让他去做官恐怕才是错误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