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只能生存在这张早已设计好法则的网中,绝无办法,又比如前世的会计师,仿佛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能够适应社会找到自己的一点空间、已经尽到人生最大努力了。
不过现在的张宁,在凤霞山几个月以来已经找到了一个撕开大网的突破点。他觉得疯狂而冒险、胜算不大,但所处的位置让他意识到了机遇。他也意识到不抓住机遇等待自己的同样是毁灭,毫无意义的毁灭,譬如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掉落,悄无声息寂寞无聊。
在这一刻,张宁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怅惘,他竟然十分兴奋激动,虽然淡定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作为一个十来岁就充满极度叛逆心态的人,他此时实在找不到不高兴的理由。虽然后来的他很规矩很懂事,叛逆的棱角可以被生活和社会所磨平,但骨子里的那玩意从未消失。
以前他阅历渐丰后意识到不遵守规则就没法混下去,或者很难混好,背道而驰完全不合逻辑,所以才被迫改变作风。现在终于豁然开朗了。合理的叛逆完全不用离家出走,完全不用与世界对立。
打着遵守规矩的幌子,引导更多的人维护自己的逆反欲望,方是更高的境界。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忍不住爬到了脚下的小山坡的坡顶,用俯视的眼神打量着正在祭祀装神弄鬼的村民。
站在高处自我感觉一良好,他只觉自己好像能把很多人的命运掌控于股掌,这张网这个世界可以不用仰望,规则不过如此、大可不必膜拜,因为它本身就很荒诞。***
凤霞山之行的目的已大功告成,张宁开始离开前的准备。训练出来的这股人马虽然战绩漂亮,但并非重点,关键的地方是兵器局。
他把兵器局的管理权交给了姚和尚,让他委派心腹掌权,并且登记造册所有参与核心技术的人员名单,将兵器局的重要数据、工艺流程资料、图纸存为机密档案保存。
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事是总结成果卷宗…送给他的娘姚姬过目的东西。内容很多,首先是火器的射程、威力、成本等参数,写完后请了姚和尚签名作证。
然后阐述兵器局的建立模式,凤霞山百户所的练兵过程。最后是这些火器、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另有附录两份。张宁觉得自己在写一篇论文,好在写这种玩意他早有经验。
附录的其中一份是从兵器局复制的资料图纸,注释密档。另外一份就有点稀奇了,是张宁叫老徐祖孙及随从带着礼物去拜访将士的谈话记录,记录有武将和普通士卒在使用火器训练和作战过程中的想法。
张宁认为从他人的口中得到的评价可能在姚姬那里更有说服力…当然见证这一切的还有辟邪教护教秋叶。秋叶当着面的夸赞很中听:张大人数月间办了那么多事,却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着实叫人慨叹。
身边不只一个人评价他办事条理清楚,张宁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人的世界本来就是有尺度法则的,你想破坏一种规矩,就要用另一种规矩去兼并它。总之他心情很好,虽感觉有些疲惫。事情一点点在做,已经快告一段落了。
当天晚饭后,姚和尚派了人来,说是请他过去品茶。这个舅舅平时感觉不怎么亲切,像今晚的事很少,张宁便没推辞,爽快答应了。他换了鞋子,和来人走出后院,去了神殿旁的一间斋房,果见光头姚和尚正独自坐在里面。
随从在门外止步,附近还有两三个带兵器的侍卫走动,张宁见此状况心道舅舅管的地盘不大,谱倒是不小。他提了一下袍服,跨进门槛,便拱手拜道:“外侄见过舅舅。”
姚和尚竟站了起来回礼,指着木桌对面的蒲团道:“坐,我这里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你,正好最近从山外面进了一些好茶叶,听说你喜欢好茶?”
张宁便盘腿坐下来,直言不讳道:“以前并不讲究此物,有一次到扬州做官,手下一帮朝廷的鹰犬细作经营了个茶园子,好茶粗茶都品过,确是尝出了区别。”
姚和尚听罢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那你给品一番,我这茶叶如何?”张宁遂伸手揭开杯子,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便道:“绿茶一类的茶叶,我最喜喝,香味很耐闻。”
他接着伸另一只手将杯子托了起来,拿杯盖轻轻抚了一下水面,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面带笑意道:“确实是好茶,舅舅今天真舍得好东西呐。”姚和尚玩笑道:“我平时招待你莫不是很小气?你回去后可别对你娘这般说。”张宁呵呵陪笑了几声。
姚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真是急着要回去了?”张宁道:“外侄过来已经数月,与舅舅相处日久,另外主要的事是试造火器,如今蒙舅舅支持已大功告成,所以得准备回去了。”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姚和尚道。张宁微微诧异,说道:“您是长辈,有何不当问的?舅舅尽管开口,我定知无不言。”姚和尚皱眉道:“当初接到教主的书信说你要来造火器,我未多想,并不以为意。
而今火器造了出来,讨匪一战聚歼山匪,己方竟无一伤亡,我知你是有备而来…”他顿了顿,低头想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姚和尚又道:“你的母亲为何要让你来制造火器?行走江湖保身安宅理应不用此物,在这偏远山区使用也就罢了,若是被官府知道,反而是节外生枝的麻烦。
我寻思,火器最好的用处只能是布阵打仗攻城略地…建文君有何密诏,抑或朝廷里出了什么事?”
张宁沉默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最好。忽见姚和尚的脸上的疑惑表情,张宁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命不由己的无奈,他太熟悉这种无奈了:自己心里有想法,但信息不足不知道有权力的人的真实意图,只能挖空心思去猜测、想要跟紧大流或早做打算…
就像炒房者在猜测政策走向,炒股者在猜测经济趋势。芸芸众生无法改变大流,只想在汹涌时间中搜寻到蛛丝马迹,好借此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或忧心忡忡地防范被洪水吞噬。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泽从门窗渗进来,此情此景姚和尚又仿佛变身为了一个雕像般的哲人,正思考着某种玄虚的事物。张宁缓缓说道:“前阵子确实出了点意外,上头要怎么应对我也不太清楚,舅舅何不直接书信询问我娘?”
***准备了一番之后,张宁等人离开了凤霞山。接下来应该办的事是向姚姬交差,但他是先回了常德府。回去的路依稀熟悉,加上姚和尚派了向导,轻车熟路走四五天时间就到常德了。
从西部山区出来,进了常德城池,一时间感觉十分喧嚣繁华。此地属洞庭鱼米之乡,往东就是荆州、长沙等重镇,当然不是贫瘠的山区可比拟的。而张宁的采访使驻地正是沅水之畔当道的地方,茶园子里少不得一番秀丽富贵风景。
回到园后的别院安顿之后,更如同到了温柔乡中。环境的变化让张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错觉,大约是凤霞山之行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
或许人生就是一个经历一个过程,每走一段路每做一件事都在让人感悟着改变着,不一定能让人成熟,至少能让人改变。
两厢对比,张宁更适应沅水茶园的环境,大概是前世就在热闹和物质充裕的城市生活惯了。但是这喧嚣红尘中,突然觉得更加浮躁,再也感受不到在凤霞山的平静、执着与简单。
一回来就见到了张小妹,他立刻笼罩在柔和美好的心情之中,小妹那张清纯美好的脸明亮的眼睛很能感染人。但他暂时抛弃了那些梦幻的错觉,只是简单嘘寒问暖了几句,便立刻叫方泠等人见面。
数月未见这种冷落并没有让小妹表现出丝毫不满,她有经验每当这种时候哥哥会有要紧事要忙,而她又是比较懂事的姑娘。
不必有太多语言,偶尔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那种在意,很有默契也很轻松简单、虽然这种默契难以用语言交流,这大概也是张宁除了关心之外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不一会儿,客厅里就进来了三个女人,方泠、桃花仙子、赵二娘。方泠依然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很精致,她身上看不到一丝吸引眼球的艳俗,却能从每个细节体现出雅致与恰到好处。
她一进来就含笑着说:“张大人出门数月,别来无恙?你看起来好像晒黑了。”说罢打量了一番张宁身上的粗布长衣以及灰色的里衬,确实这回更少了几分书生的气质。
其实任谁走那种崎岖的长路,在而今这般交通状况下也不能太讲究,环境使然。张宁笑了笑,又转头看桃花仙子和赵二娘,只见桃花仙子脸上的那块疤痕被她装饰成了一朵红色的花瓣,虽微显突兀却也平增几分妖艳。
他和二人也寒暄了两句,便用比较快的语速问道:“我走了之后茶园子有没有什么事,京师有公文来?”
赵二娘道:“我们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定期向京师奏报,但上月接到了礼部胡滢的信件,他询问为何不见吴庸的片纸。
我和顾姑娘商量后,叫人用大人的印信回书,说大人和吴庸去永顺司暗查,一时没能联系上,等回来便提醒你们尽快亲自奏报。”
“胡滢已经起疑心了,这事儿再也不能拖。”张宁沉吟片刻“这样下去胡滢肯定要派人下来查个究竟。”一瞬间他的忧心让她们都感觉出来了,桃花仙子轻轻问道:“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张宁很快恢复了镇定,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想好了办法,你们不必担心。”说罢忍不住特意对赵二娘说:“二娘这回留在常德办的事很好,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你。”女人心细,赵二娘品出味儿来,脱口说:“张大人还信不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