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宁听罢微微有些尴尬,他倒不是对赵二娘有疑心,只是下意识地有种或多或少提防的意识,毕竟赵二娘不同于方泠和桃花仙子。方泠二人本来就是建文那边的人,她们的立场就决定了断不会和官府有什么关系。
赵二娘以前是胡滢下面那套机构的旧人,在细作中也有人脉,她当然存在泄漏机密的可能,万一吴庸之死过早泄漏,麻烦就大了。而且赵二娘经常出入常德府采访司决策层,吴庸死了几个月她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瞒她也瞒不住。
“不是信不过,是怕你们说漏嘴。”张宁强辩道。***这边的事过问了,张宁径直回房,果然见小妹在自己的房间出入。她见到张宁脸上一喜:“哥哥忙完了么?我叫人烧了热水,你一会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吧。”“这么热的天,拿冷水冲冲就行了。”张宁随口道。
小妹柔柔地说:“热水去汗,是不是在外面不方便你老用生水洗澡?怪不得比以前黑多了。”张宁笑道:“连你也这么说。那行,既然热水都烧了,我先沐浴更衣…对了,上回我拿给你妥善保管的东西还在吧?一会帮我找回来。”
“还在,哥哥交代的东西,我哪能不好好保管呢?”小妹道。于是小妹便和两个丫鬟一起将浴桶抬进暖阁里,又找来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张宁泡进热水里,看着旁边折叠得棱角分明如同崭新的衣服,心下泛出一丝幸福感来。
他有种心理,什么东西都要整齐有秩序才舒服,可是古代的生活完全不如现代快餐般的方便,所有的用度之物都要人工经手,如果没有人专门照料估计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就太多了。
张宁换好薄薄的白色丝绵里衬,外面套了一件透气亚麻长袍,从里间走出来,让丫鬟们去收拾换洗下来的衣服。
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去翻看案上放的一个厚厚的密封信封。偶然之间见书架和桌子全都一尘不染的,便转头轻轻说道:“我不在这房里还能如此干净,真是为难小妹了。”
小妹听罢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明亮月亮湾一般漂亮:“哥哥怎么知道是我收拾的?”“雇来的那些人,不可能天天来打扫一间没人住的屋子。”
张宁一面说一面见信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一定不能弄丢”见那稚嫩显得有些拙劣的笔迹,他便说:“小妹写的…字确实挺难看,好像写的时候太紧张,一笔一划倒是工整,却影响了整体书法。”
小妹翘起可爱的嘴唇,道:“我知道自己写的字不好。”张宁扯开信封,强作淡定地又夸了一句:“小妹的字不怎样,可是今天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是吗?我昨晚太困,就用清水泡了泡就睡了,没有气味啊。”小妹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把手臂放到鼻子前嗅。
张宁头也不回地随口说:“要别人才闻得出来,人和猪啊狗啊有相通之处,能靠对方的气味吸引。”说罢没听到回音,他心里其实想着别的事,好久才意识到小妹没回答。
兄妹俩相处起来聊天还真是有一搭没一搭。良久才听到小妹问:“哥哥还有样东西在我这里,那半块玉佩,是哥哥的亲生父母留给你的?”
张宁愣了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随即就低下头回避了,他觉得气氛忽然变得有点暧昧,却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本来心思根本没在小妹身上。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便继续阅读信封里的东西。这是一份控诉他与乱党勾结的密告信,出自吴庸的亲笔,接着交给了他的心腹詹烛离,然后被詹烛离送到常德府知府大人那里试图吸引张宁的注意力,为吴庸北逃创造机会。
不料这份迷信很快就被知府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张宁手里,连封都没拆。人不能像诸葛亮一样妙算到很久以后的事,所以这份东西现在才被张宁重视。否则当初他就不该急着杀了吴庸灭口,留下一条命,现在逼他写一份对自己更有用的东西不是更好?
他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除了读自己写给皇帝的奏折、他敢肯定自己从不这样细致地阅读一份枯燥无味的东西,何况上面还有很多污蔑自己的言辞。
但是这份东西内容很多,其中就包括描述辟邪教与乱党有关系、以詹烛离的目击为证据进行推论,当然也包括发现张宁与辟邪教乱党私通的事。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找来打火石点燃火折子把蜡烛引燃,又把火盆挪到桌子跟前。
默默忙活了一会儿,挑出一张纸来,在蜡烛上点燃,纸往上举着,以便让火势烧得很缓慢,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盯着火烧的位置。
“哥哥…”小妹忍不住惊讶地出了一声。张宁没搭理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烧着的纸,等了片刻才急忙将火吹灭,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阵。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妹:“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小妹无辜地摇摇头。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的事都很无趣,或许还是小妹喜欢的东西更有意思一点。”小妹坐在那里撑着下巴专心地看着他说话。
张宁又问:“在哥哥身边会不会太无聊了,南京老家好还是这里好?”小妹认真地回答:“南京老家好,这里很多时候没事可做。”“那你干嘛还跟来?”张宁道。小妹道:“不告诉你。”
***人们对残破不全的东西容易投入极大的好奇心,就连张宁也不例外,哪怕这种残破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页边缘烧黑的纸张,剩下的一些字迹也被火烤黄而模糊不清。
他专心地审视了几遍上面能辨别的文字,这才放心下来。一旁的张小妹用好奇地眼神看着他做完了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他又不忘交代一句:“这是秘密,不要和别人说。”
小妹立刻认真地点点头。当胡滢看到这份东西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感觉?他肯定认得吴庸的字迹,而且文字这种东西中国人已经玩了几千年,胡滢这种科班正途出身的人,又和吴庸那么熟,绝对能辨别出是真迹还是伪造…
好在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本身是真的,是只被破坏了断章取义了,所以谁也无法再看清它的真面目。
假的东西要有真货才能像真的,不过如此。而且胡滢肯定会把它送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必要去承担隐瞒不报的风险,况且隐隐中揭露辟邪教乱党本质的东西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皇帝看到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感受?张宁枯坐在椅子上,头脑里想象着一个个翻飞的场面,仿佛自己化身成了不同的人,正用他们的心理思考问题。又干脆化身成了这几张残破的纸,经历着它的“旅行”过程。
作为张宁这样的采访使要向皇帝递送消息有三种途径:一,要紧机密的事能自己进京请旨面圣密禀。
二,当初皇帝下旨负责此事的人主要有两个,胡滢的品级更高,所以张宁可以派信使先将书信送到胡滢面前,再通过胡滢向皇帝密报。三,以另一层官身“湖广巡按御史”的身份通过正常渠道向朝廷递送奏章,这样的话奏章正常情况至少有三个部门经手和知情,通政使司、内阁、司礼监,显然对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适合用这种途径。
于是张宁考虑之后决定选择第二种。枯坐了许久,他又站起来把剩下的不能见光的纸张内容全部烧毁,未防万一出现差错,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处理好的东西用信封密封起来,随身带着。
他敢保证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如此小心谨慎地做过这样的琐事。整个计划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设计了,已经反复在张宁的头脑中构思过无数遍,迄今为止仍觉得风险很大,甚至觉得多少不太靠谱,好像自己一个人想要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点蝼蚁憾大树的感受…
只是肯定会搅起几分波浪,他已经决定开始实施了。因为大部分事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之前,说到底都是在冒险。
甚至冒险精神有时候可以等同于勇敢。在张宁安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时,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不过一切还是要有个计划和思路的,哪怕是一个不太靠谱的思路也比没有思路走一步算一步好。
张宁的办事理念就是如此,首先想好一个达到目的的思路,然后制订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最后设法将其实施。中途可能会遇到一些没有预见的意外而让计划出现偏差,但是只要思路清晰完全可以随机应变把事情弥补。
当然万不得已发现一开始的构思完全不可行,只好临时改变路子了。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他又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呆了两天,以期冷静头脑。
到了第三天,他还是发现自己的想法没有改变,于是找来了老徐。阳光明亮的一个早晨,张宁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他的脸看起来微微有点憔悴。
反倒是年纪不小的老徐更加精神,他好像刚刚晨练过来,身上还穿着方便活动的短衣,进门干脆利索地抱拳道:“拜见东家。”举止之间还透着几分以前武将的气度。
“不必多礼了。”张宁说道,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旁边茶几上的信封道“又有件事要吩咐老徐去办。”徐光绉说:“义不容辞,请东家吩咐。”
“这里有一封信,你去京师一趟,把它交到胡滢手上。”张宁顿了顿,又忍不住更加细致地说“老徐曾经做过武官,见过世面,也见过胡滢,应该有办法确认把信交到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