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外,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色,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色。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炸弹不出意外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
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要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
开战之前谁也不知道朱勇的军队会在什么地方列阵。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要一个过程。
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
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诉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
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炸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射的这种爆炸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炸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射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
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射实心弹。
不过爆炸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际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炸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射。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炸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
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日了。”“我们还需要进行一次真正有效的进攻打击。”
张宁不动声色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
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么?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
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思路不能局限于风险,不能只想着出击会被骑兵攻击,可能一败涂地…
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么大的风险。不去经历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也许有的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路可走的时候选什么都是错的。
那么就只能选一个看起来有点机会的选项。他努力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口气,叫来一个侍卫,在架子上抽出一块令牌,又把手里的剑一并递过去:“你下去找韦指挥,传我的命令。
即可率主力进击,若进攻顺利,切勿冒进轻赶,以击溃一里地外的朱勇军主力为目标。若官军骑兵出现,应布四圆阵应战。以上目标无须强求,视机宜可退回城下。”
侍卫凝神听完,又复述了一遍,得到张宁点头之后,叫人放吊篮下城传令去了。周梦熊见状遂沉默下来,他再次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顾问”无权影响朱雀军的决策。
城下的朱雀军总共大约有一千人,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韦斌稍作整顿,将所有人马布阵为四个方阵,也同官军步军一样形如田字,随即跑步沿河向西挺进。
上千的人马,花俏的队形招数都用不上,阵型如非就是保持秩序。还好朱雀军平时队列训练内容很多,齐步跑这种项目并没有问题,也不会打乱队伍,用于短距离突进还是有用的。
张宁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下面参与进攻了,人马并不十分壮观,一目了然,不过是他倾尽所有的力量。
攻击距离一里远,负甲武装的将士以小跑的方式推进,花费的时间大概就一炷香工夫(约五分钟,三炷香为一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官军阵营中的朱勇看到城池那边的人马居然迎面推进,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入阵中爆炸,他的队伍有点混乱,阵前和侧翼那帮溃兵在此时更是拖累,大部分士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乱作一团,不知道要干什么,还有的脱了衣甲跳河里想当场逃跑。
刚刚才有部将建议后撤一里重新列阵,免得处于火炮的威胁下。但叛军居然此时进攻,现在试图后撤的话容易被趁势击溃、撤退变成溃败。
“贼军是要进攻我们?”朱勇一句充满诧异的话脱口而出。部将遥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他们好像是有那么个打算。”“派人去,命令冯友贤的骑兵即刻出击!”朱勇毫不犹豫地说道。***
北边的树林依旧平静,冯友贤的骑兵为什么还没有出来?短短半柱香时间,朱勇看了不下几十眼,望眼欲穿的滋味大致就是如此。
按理说已经整装待发的马队,接到命令穿过那片纵深并不大的树林,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这他娘的究竟哪里有问题?朱勇从一开始就在克制自己的暴躁,但这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变得焦躁不安。
“再派个人去!”朱勇拔出了刀来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用咆哮般的声音吼道。手下不敢怠慢,从朱勇猪肝一样的脸上,人们已经看到他愤怒了,若是不慎惹到了,被一刀砍死也只能是白死。
对面整肃的方阵里的人们小跑着越来越近,不算太快也不慢,速度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丝毫,这种气势让朱勇感到了压力,仿佛那些人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挡。
兴许是朱勇的恼怒吓到了下面的人,也可能是那些人怕担责任,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进言该怎么办。
焦躁让朱勇的头脑十分不冷静,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应对,脑海里冒出了许多念头,其中还有一个恍惚的影子一闪、与眼前的战争毫无关系的念头。
一个眼睛、耳朵、鼻嘴里都流着血的妇人在眼前一闪,她的脸毫无血色,浑身赤裸,雪白的奶子上也沾满了鲜血。
这个念头如电光一闪,朱勇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他内心里却明白这个妇人是在石门县被奸杀的知县的夫人。
当时朱勇若无其事,但事后他曾有些后悔,觉得做那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心里一时冲动,又在周围所有人的唯唯诺诺中不禁肆无忌惮起来,当欲望在喷射之后他就马上后悔了。
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就没有太挂在心上。不料一件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小事”在精神紧张之际又冒了出来。
朱勇并不信邪,他自认为自己的杀气就算是鬼魅也要退避三舍。但此刻却在下意识中有种微妙的感觉,那些微妙的东西在隐隐地提醒他,在冲动和愤怒中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错的。
于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想下令抽调一部人马由家丁亲信带领向叛军侧翼运动、以图反攻的想法。这只是愤怒在作祟,也许反攻无法真正起到什么作用,在混乱之际可能会溃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