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勇脸色铁青地骑在马上,看着阵营前面的乱象,在第一轮溃败回来的乱兵影响下,整个步军方阵有一半的人挤作一团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一些武将带着亲兵骑马在乱兵中大喊呵斥意图控制局面,但无济于事。
剩下的半数人马在炮弹的爆炸中也是草木皆兵,许多人纷纷望着天空,提心吊胆地怕什么时候会有一枚炮弹落下来。
虽然有几千人在这里,但朱勇让自己相信将士们毫无士气战心。他随即下了一个命令:让一部人马断后,然后后军作前军,尚保持着建制的人马暂时向西后撤。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幼稚错误。叛军的进攻已经近得不到两百步,临阵下令后撤,灾难性的后果不出意外地发生了。
所谓断后的人马在发现自家的军队正在撤退时已军心动摇,然后在自家乱兵的冲击和影响下,几乎还没受到进攻就溃不成军。在被狼狈赶出战场,溃败得一塌糊涂之际,朱勇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有骑兵陆续奔出来了…
***交战仅仅一天,朱勇大败,损失了几乎一半的步军。大部分并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在忙乱中被自己人踩死踩伤。
最大的损失还是逃亡,许多军户趁乱做了逃兵。等战争的厮杀暂时平静下来,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下令撤退,而是尽力组织步军进行反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就算当时步军已经很难使用,但胜在人多,进攻不能奏效起码也能拖住和牵制贼军。等到骑兵很快进入了战场,也许已经击破了贼军的阵营。朱勇参与过很多次战争,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交趾,大部分战役他不敢说有父亲朱能一般用兵如神,但也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
如果他朱勇都打不赢的战争,换作大明的大部分武将也不会取得更好的战果。但偏偏就在这回的一场小战役中出了最可笑的差错。我他娘的为什么要下令撤退?他自己也理解不了。朱勇绝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失败的原因还有另一种解释:卫所兵战力低下,指挥不灵。
当时冯友贤的骑兵没能及时进入战场,等到第二次命令时才出现,所以导致了失败!骑兵主将冯友贤正跪在帐下,努力地解释着:“卑职真没有接到第一次命令,左右的人都可以作证,卑职从头到尾只接到一次军令!而且立刻就开始了突进,及至冲到沅水河边,发现我军步军已经溃散。
饶是如此,卑职因没有接到放弃进攻的命令,仍然发动了进攻。将士不畏死,戮力侧击贼阵,将其拦腰斩断。不料敌军阵营被分割之下仍未崩溃,并且迅速转换了队列,与我骑兵死战…”
朱勇微微侧头小声问幕僚:“第一次派出去的几个传令兵查出来没有?”幕僚答道:“查出了姓名,但没抓到人,或许早就逃了,也可能在路上被伏击…”
必须要有人为这场失败付出责任,就算抓住了那个渎职贻误战机的传令官,拿来做交代品级也太低了。何况人都没抓住。
“冯友贤…”朱勇皱眉看了他一眼“你进帐竟带着兵器?”冯友贤低头一看,忙道:“卑职被传唤,一时心急忘记了,这就解下来。”朱勇道:“来人,把他的衣甲兵器一并解除,抓起来!”
“将军!成国公!”冯友贤脸色骤变,用哀求一般的口气说道“我腰上的刀伤还在流血,看在我用命杀敌的份上,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次进攻贼军时,请将军让我做前锋,不战至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朱勇心下有些不忍,但仍然冷冷说道:“我在阵前下达了叫你进攻的命令,难道还会当着众将的面说假话?你贻误战机,还诸多借口,必须要彻查是否与贼军有勾通。”
“我不能背着罪去死,冯家的人不能因我蒙羞…”冯友贤好像明白了什么,满脸的绝望道“您让我战死,哪怕在战阵上被剁成肉泥,哪怕死后只有马革裹尸,我也愿意。卑职自打效命军中,战死沙场乃毕生愿望,我不能背负着耻辱去死…”
“来人,拿下!”朱勇的心情十分之不好,自己堂堂大明国公、名将之后,竟然以六倍兵力败于敌手,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
必须要找回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他回顾左右道:“尽快整顿兵马,重新进攻高都,我要把这座城碾为灰土!”部将急忙劝道:“贼军人虽少,却是精兵,兵器更远胜官军。我军一战损失惨重,兵力受损士气低落,不宜急战。
但咱们大明朝控弦百万,成国公何不上书进言调长沙重镇精兵,以必胜之力击之?”“就算是现在,我们手里仍然有三千多兵力,一样有把握取胜,何须劳师动众再调兵马?”朱勇握紧了拳头。
他心里想之前主要是吃了意外的亏,谁能想到火器居然能有那般威力,怎么做到的还得问南镇抚司那些研习兵器的人。
不过现在已经了解了对手,再次交战绝不会像昨日那样的。那部将又道:“成国公不肯劳师动众,也可以再等一等,岳州卫军有两千多人,已经靠近澧州了。派人去催一催覃有胜,只要等到岳州军,我军便又能恢复阵容。”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此战叛军胜在火器,更胜在出其不意。我军之前并不清楚状况,将士突然遇到从未遇见之事,免不得惊慌。若是再战,我们自然不会再次被打个措手不及,情况也并非诸位所认为的那么糟。
况且火器阵也非不可战胜,比如用炮轰之,贼军队形密集,必受重挫。”朱勇听这口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恍然问道:“这是那个…刘鹤举说的?”
朱勇在见识了叛军火力后,也曾记起刘鹤举说过的话,觉得当时有点冤枉他了,所以记得这个名字。“将军英明,卑职确是听刘千总所言…”那将领道“卑职汗颜之至。”
“他还说了什么?”朱勇道。那武将吞吞吐吐,终于说:“刘千总原话说了些什么,卑职也记不太清楚了,不是很中听…
大抵意思是他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过您与诸位将军,但诸位嗤之以鼻,以至惨败。”众人听罢十分不爽,其中有人骂道:“他不也是贼军手下败将,有啥好得意的!”
那武将道:“刘千总确是有些不识体统,他现在虽是千总、以前却是指挥使,所以连我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刘鹤举已有所耳闻,军中廖指挥在帐中议事时说了一些不利于己的言论。他确实是有些担忧起来。作为武将他就算被打败过,但依旧无所畏惧,这种无畏当然是指战阵上真刀真枪的场面。
而真正让刘鹤举害怕的是背地里看不见的阴招暗箭。回想起来,自己平常确实不太讲究、心肠也直了点,所以才会得罪那廖指挥。
也怪那廖指挥在言语之间自以为是,刘鹤举当时看不惯,也忘记了自己的职位已经比他低几级的事实,便出言顶撞,还骂廖指挥是庸才。不料人心隔肚皮,那廖指挥心胸竟如此狭窄,只不过是口舌利害,就要在背地里害他。
刘鹤举也明白了职位高的优势,可以有机会在主将面前说话。而他刘鹤举连参加重要军事会议的资格都没有,连辩驳的机会也无。
就在刚才,有个在军中任文职的好友提醒他读读《三国演义》中杨修之死的一段,于是刘鹤举找到了这本书,在帐中开始翻找关于那个杨修的章回。
他的心情带着惶恐和不安。恐慌来源于无知,刘鹤举自认对官场的明争暗斗确实了解不多,也不擅长,所以才会没有自信,感到惶恐。
幸好好友推荐的是三国演义、而非三国志。三国演义称为通俗演义,自然比三国志这种文言史书好读,而且他也只看杨修的章回。如果让他一个武人读史,那确实就有点勉为其难了。刘鹤举虽然识字,但文才并不高。
和大多数武将一样的水准,仅是识字而已,顶多读读兵书。因为兵部举办的武举考试除了考弓马骑射,也要考兵书对答的,如果目不识丁也很难当上中级以上武将。
至于四一类的东西,刘鹤举就少有涉猎了。不过他其实很喜欢和文人结交,这点和很多武将不同。除了那个透露口风提醒他危险的文职好友,当初朱勇的幕僚耿怀远和他也有所结交。
刘鹤举觉得耿怀远有真材实料、不是那些靠马屁专营的人能比的,只可惜死在了苗军营中。得知噩耗后,刘鹤举还叫军士设了香案,拿酒祭奠过交情不久的耿兄。***
读罢杨修之死,刘鹤举不禁掩卷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面部须发很多,两腮的胡须硬,很多毛竖着就像他的脾气一样硬。
这么一个浓须大汉挑灯夜读,手拂书册、唏嘘感叹,场面实在是违和得慌。刘千总此时的感受是,原来这等闲书中也深藏玄机,悔当初读书太少啊。
对比书中描述的东西,他暗忖自己在成国公面前也犯了大忌。当初刘鹤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叛军火器犀利不可不防,结果朱勇没听果然遭此大败。
现今又有人谗言,说他刘某到处说这事儿…那么在朱勇看来,刘某是在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娘的,大战后就不该在什么廖指挥这等人面前提那事,装傻也掉不了一块肉!
刘鹤举一面懊悔,一面提心吊胆,感觉自己的死期好像不远了。也许出个诸如“鸡肋”之类的东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受死,以泄成国公心头之愤?
这是极有可能的,听说骑兵千总冯友贤已经被抓。在刘鹤举的印象里,冯友贤的人马虽不到一千,因手下骑兵精贵,职位却是指挥使级别。这个在战阵勇猛的兄弟,说被抓就被抓了,绝非作战不力,其中玄机没人愿意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