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儿童问：「那李子很酸吧？」
七里以为那孩子像别人一样，不过是自言自语，然后发现孩童灼灼的双眼盯住自己。「那李子很酸吧？」儿童又问了一句，带着狡黠的微笑；他身边的玩伴们显然看不到七里，目光就像一支支空洞的光线，七里最为熟悉的是这些「看不见」的视线。
「不知道，我从没尝过。」
「长在路边，却没有人偷吃，连鸟儿也不啄，一定非常酸。」儿童微笑着说。
七里摘下手边的一颗李子，咬了一口，半颗立刻滚落树下；儿童大笑起来，他的玩伴们将信将疑地摘李子尝试，马上干呕着吐口水，涩得嘴巴都麻了。
这是他第一次被人类看到……他要再过很多年，才知道这儿童的名字，但现在，七里有了感觉，他很惊讶，尝到了苦涩的味道；还是说，他的内心苦涩，感染了无辜的李子呢？他并不知道，他的醒来，仿佛从严实的冰层下，从生死观中和洛阳一道醒来。
修建一直持续了很多年，起初，不过是用木船加竹筏修成的浮桥，不久石牛被拉回，建成高高的木桥。接着是皇帝的驾崩，新皇帝的到来，他挥舞着宝剑去讨伐自己的大臣，死在了半路上，这些故事滑稽又无聊。七里和青蛙、河狸们一起喝菖蒲酒，对司马家的男人们都不感兴趣。又一年的十一月，几万人来到，河狸的坝被拆除，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兵瘸着腿，对孙子说：「我当年就是在这里压断腿的……那是青龙三年，如今已是太康三年。」
◇◆◇
四十七年过去了，桥面再次拥挤不堪，随之而来的，是桥灵的竞争：
一位有点儿孤僻的「云之巡逻使」，穿白外套，系紫缨结，戴白纱帽，长袖如薄云流转，降临桥墩任命新桥神。神的职位以亿万计，而一个职位中，不停地殉职、擅离职守、继承分享职位的神也无数计，庞然的神话大系中，有些神祗如宇宙一样古老，有些新星一闪而过，湮灭得则比闪电还快……
桥头的石牛，醉醺醺地说：「如果我当桥神，我会让桥平衡稳固，无论是凡夫俗子还是帝王将相走过，都四平八稳。」
河狸则要作弄行人，「藏起他们的雨伞，将迎送的新娘扔进水里，让归途的老朽在休息时停止呼吸，就像我们的水坝一日之间被捣毁，让人类也尝尝命运的无常。」
七里说：「无论我在与不在，不废江河万古流。」
神界的巡查「云刺史」静默了一下，水袖拂起，露出他戴着全副黑铁重甲的手，指尖指向七里——他指定七里为桥神，微笑着飞走了……
从今以后，即使洛阳全然毁灭，即使异族酋长在荆棘丛生的铜驼大道上扬鞭纵马，即使与日月同辉的女皇一次次重建，许许多多吉祥的命名相互覆盖，这座桥也将在历史长河上横亘万古！
——太康三年十一月，至次年四月，日用工七万五千人，洛阳建成了史上第一座石拱桥，史称「七里桥」。
第一个石牛，第二个水獭都不服气，当然会来捣乱。行人把献给桥神的祭品放在石牛头顶，于是石牛苦于干渴，桥神则吸取祭品的芬芳，把食品分给蚂蚁和蜜蜂；有时水獭也来偷食以表达愤怒，但它的巢穴不得不越建越远，因为富庶安宁、人口增长的年代正列队而来。
「那头大白狗非常呆板也没文化，桥南有曹魏马市，是一代名士嵇康的行刑地，他也根本不关心。」石牛和水獭抱怨七里根本不配当桥神，还对七里说：「我们偷偷跟着云刺史，听到他说：贪婪的愚者、酗酒的愚者、只能挑选一个老实的愚者，因为你根本就离不开这座桥。」
这种被戳破真相的痛感，但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七里接受自己的现状与无能为力。
◇◆◇
三年后的深夜，在桥上漫步的云刺史，手持新翻译的佛经，念诵「辗转相爱辗转相生。」他再次来巡视桥神的任期表现。
「也许我并不是称职的桥神，我对人类并不太感兴趣。」七里委婉地述职。
「神也有各种各样的神格，有的神威严自负，有的慈悲敏感，他们都容易被人类收买。我不是那种热衷于虚名的神，所以与人类交流的感触，还是不要问我。」云刺史笑了，和人类接触后，会增加技能和经验，但会削弱生命力和神格……建起的神庙林立，悄然死去的神祗更是无穷无尽。一瞬间，亿万神灵诞生，又一瞬间，亿万神灵覆灭，神灵是一种非常脆弱的存在。作为神来说，云刺史有点儿忧郁而多思，「如果你好奇为什么我会任命你为桥神……这个时代，依然是一个过渡年代，不需要我们干涉太多，一切如常，让人类自行觉醒。」
七里问：「大司命，守护星君曾这样称呼一过路的荒神，您见过他吗？」
「大司命，是非常久远前的神了，」云使若有所思：「那个荒神，相当于是降服七里桥的第一位大神吗？如果沦为荒神的话，占据乡野的古墓、破庙，和一群孤魂野鬼为伴，也许飞黄腾达，或者烟消云散，别再想着他了！」
七里想那个荒神，真的进化，或吸附其他神灵的力量，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别的样子？比如化身为眼前这位神界的刺史，来解开将我束缚原地的「诅咒」？
俄而桥下流水中，月光从云中倒映出七里的身姿……
「你可以用这个身形与人类交流……」云刺史似有洞察地一笑，又离去了。
七里所看到的景象，色彩一向都是灰色调的，白色、黑色、灰色、更浅的灰色……云刺史让他拥有了人形寄生体后，一瞬间，七里所见的一切都染上了七彩，如含苞欲放的花蕾自天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