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
鼻中骤酸,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爹的名字!”
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别写着“龙口村”、“七叔”、“姐姐”、“黄缨”…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他随手打开写着“姐姐”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姐姐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
姐姐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姐姐影像底下,一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是…是妖刀!)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一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的,就交给你啦。”
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前辈!”他一跃而起,触目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么书库、有什么血海?
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扁玉。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强者存、弱者灭…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
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形的面孔,心中一沉。看来…是失败了。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
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姐姐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
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
难以置信,又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
将魏无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
黄缨手脚颇为利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瞧?”耿照脸上一红。
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姐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难免伤怀,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倒也不说空话。”
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门对崖上大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起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心木的味道。”“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
黄缨手举在半空,听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
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原来昨夜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谈剑笏退往湖阴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鹿别驾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
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
身旁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来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苏彦升上前一稽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实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了妖刀,一样讨不了好。点头道:“也好。只是天未大亮,先不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
苏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邮驿之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