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清晨露重,一个个都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哩!不怕人笑话。”
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了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动员两百多名弟子。
谁知灵官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将近七成,紫星本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打算。”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地方填饱肚子,要干什么也才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益发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乜道:“你是哪间观门的?叫什么名字?”
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着慌,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菰苗观来的,叫史弘志。”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
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号。”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制度:每年春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
受戒完成的发给戒牒、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玄门道士。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座下的青帝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回总坛之时,均需缴交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往来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菰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这顿饭钱便算是菰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观里“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
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菰苗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官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平白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伤腿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也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扣掉存心观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
紫星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若让宗主知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弟兄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
左右被激起敌慨,纷纷骚动起来。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
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官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取了银钱,才好办事。”
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便是。”
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颔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
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游侠。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我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了狗打架。”
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掴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官殿,就属你最丢脸,坠了本门的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以代劳,一刀割去便了,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官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饱肚子,丢不丢人?”
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去,低着头不敢造次。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残杀,我是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
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的,急奔倏停,到眼前才觉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
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官殿,总不能教他们曝尸荒野。吃完饼子之后,众人随我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办?”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
一干外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
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及此处,的确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名仙风道骨的道长,往红螺峪的方向去。”
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打理,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
史弘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剁死了他…”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那个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现在、被公认能接掌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族中不旺。
胡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策马狂歌”的侠名。
为顾及古月名门、仇池胡家的最后一根孤苗,鹤着衣迟迟不肯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待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去红螺峪。”
苏彦升头也不回,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