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登庸嘿嘿两声,皮笑肉不笑的,眯眼哼道:“好嘛,昨儿有人嫌说话无聊,非得活动活动筋骨…您的要求,我们听到了!今儿的安排包君满意。”长孙旭绝不可能跑去跟师父说自己的小话,看来昨晚两人的交谈,始终都在老人眼皮底下。
以武登庸的身份,偷听小辈说话,委实太过掉价,耿照一直相信日九之言,认为他游戏人间的姿态是为了掩饰伤痛、强迫自己走出过往的阴霾所致,此刻深觉老人所为大失高人体面,不禁瞠目结舌。
昨晚细思了挚友所言,好不容易收拾心情,决定再给自己和老人一次机会,好生完成这三日之约,岂料今日尚未开始,又被老人恶劣的行径狠狠打击了一回。
耿照按捺火气咽下火烧,猛灌一通茶心茶,差点给苦成了一团皱脸…更别提一旁爽朗笑出猪叫的老人有多令人恼火…缓过气一抹嘴,咬牙道:“请前辈指教。”“那便开始啦。”
武登庸笑眯眯问:“你想要的,是大还是小呢?”耿照毫不犹豫地选了“小”倒不是怕被武登庸一通暴打才选小,正如昨晚对日九说“皮肉痛能记事”耿照从不怕疼,更不怕苦,他怕的是“不明白”
他对自己的刀和刀法,始终都不明白。武登庸欣慰地点头。“难得客倌不贪哪,好样的好样的。正所谓买一送一,买高送…”“那个昨天已经截止了。”
“…送低。买低送高,又红又骚!”“你刚刚问的是大小。”耿照觉得自己的拳头都硬了:“前辈分明是想又说一天的故事罢?”
“动嘴巴轻松嘛。”他居然就承认了!撑都不撑一下。“说好的活动筋骨包君满意呢?”“你动筋骨我动嘴啊。”
武登庸厚皮涎脸,居然一点也不害臊,怡然笑道:“你若选‘大’,我便拣一路上乘刀法传授,当然是招式少的,能学到哪里且看你的造化…
先说这可不是什么上选,因为教不完。你既选了‘小’,那就没有上乘刀法什么事了,我可帮你瞧瞧你自身的刀法。”耿照气头过了,倒不觉选错。
再厉害的刀法,也不能在几日里练成,更别提在一日之内,将心诀、套路通通教完…就算能遁入虚境中重复翻阅记忆,却不能凭空补上阙遗。问题是,耿照就没学过什么刀法。
“怎这么说呢?你这孩子真是太谦虚了。”武登庸从怀里取出一只油布包,耿照正觉眼熟,见老人解开布包取出一本薄册,摇头吟哦:“‘霞照刀法,龙口村人氏耿照创制,染红霞恭录…’”
耿照的脸一下胀得血红,胸中意气上涌,再顾不得应对礼节,猛朝老人扑去,冲口道:“…还我!”眼前一花,猛撞入老人胸口,却无半分实感,紧接着整个人“轰!”撞塌了镂花栏杆,着地一滚,旋即跃起,却见老人懒洋洋窝在适才自己所在处,葫芦就口,饮得有滋有味。
自迁入朱雀航,耿照便将这部《霞照刀法》珍而重之收藏起来,不仅裹以数层油布,更锁进一只精钢铁箱,藏入书柜暗格,连宝宝锦儿都不知晓。
以武登庸的修为,摸入宅中搜出薄册,料想潜行都诸女亦无所觉。稍稍冷静,明白老人身负“分光化影”要从他手里抢东西,怕比杀死对子狗更难,强抑火气,抱拳躬身道:“晚辈一时糊涂了,冒犯之处望前辈海涵。此物于我无比贵重,还请前辈大人大量,还给晚辈。”
“你生气是应该的,太压抑了也不好。我有言在先,除了封面题字,里头写了啥我没看,也没打算看。”武登庸收册入怀,淡道:“你同这些个姑娘怎么着,本不干旁人事,这‘旁人’自然包括我。
但此册若流入有心人处,现成就是铁证,说水月停轩的二掌院,同镇东将军府的耿典卫有私情,届时你便想抬着八人大轿娶她过门,也来不及了。
“到了这一槛,哪怕水月停轩和镇北将军府有一万门心思想嫁女,面子上也不能嫁。非但不能嫁,还要找你算帐,两边既没好处,偏又不能不打杀。你觉得这是定情物,我看着像催命符,估计你是不肯毁掉的,暂时保管在我这儿,哪天你打算将染家丫头娶回来,再还给你。”
耿照闻言一凛,立时明白其中凶险。刀皇前辈能潜入朱雀大宅,殷横野岂不能乎?以萧谏纸的身份地位,流言战中尚且遭到如许攻讦,红儿若卷入风暴,后果不堪设想。听武登庸未窥私隐,耿照的心绪平静许多,抱拳一揖,既是道歉,也是道谢。
老人只一摆手,将贮装苦茶的葫芦扔给他,耿照本欲谢绝,见老人指了指撞塌的栏杆旁,还装着几枚葱肉火烧的油纸包,才明白是交换之意,忍笑捧回。
见他吃得津津有味,忽觉一切荒谬至极,由衷叹道:“前辈来守这三日之约,足感盛情,晚辈若侥幸留得一命,日后定当补报。如前辈言,短短三日,传功授艺本就勉强,知其不可,实没有强求的必要。”
武登庸头也不回,边吃边笑。“你也发现咱们俩真不对盘了,是不?”“日九有个说法。不过我想…”耿照也笑起来。“前辈所言极是。”
“别听他的,小胖子净安慰人。”武登庸摇头道:“我打算当个和蔼可亲的传功长老,随手掏大礼包送你的,但你实在不对我脾胃。
若你人品低下作恶多端,倒也罢了,偏偏又干得不错…怎么说呢,让我很闷啊。“连‘不够喜欢你’这一点,都让我像坏人似的。你少招惹姑娘行不?
别老想当好人行不?贪一点怂一点行不?让我更喜欢你一点,要不更讨厌你也行啊,不上不下,闷煞人也。”“晚辈也不是有意的。谁不想要大礼包啊。”
耿照摸了摸鼻子,虽是万般无奈,笑意却莫名酣畅。把话说开后,不知怎的轻松多了,只要不想着老人是刀皇、不想得到什么点窍开光的金玉之凿,相处倒不甚难。
“不如…你听我说个故事?”武登庸显然是有始有终的脾性。也可能是年纪大了,想改任“说皇”也不一定。“那我还要一只火烧。”得有点什么才能忍。“成交。”
武登庸道:“昨天说到我留六式在皇图圣断的秘卷里,上下四百年间,只能排第二。记得不?”“记得。”耿照特意选了只饱满的葱肉火烧,肉馅才足。
排名第一的,在皇图圣断刀里留下一十七式。他的名字叫公孙扶风。金貔王朝不禁比武,公孙家自己就有登门挑战的传统,从而衍出一套严谨的制度:禁暗夜私斗、事前传帖邀集武林同道等,就不消说了。
比武时除双方目证,当地耆老、朝廷机构亦可推派公证人,每战须得有三方之证,始能成立。战后必有录状,亦作三份,经公证人签字画押,比武的双方各留一份,第三份则由当地衙门保管,定期造册,呈送朝廷建档。
战败的一方,日后可据此状,向胜方挑战。若不欲恩怨牵延、仅仅止于一身的话,亦可签下无遗仇生死状…这也是金貔朝独有的发明。
以武犯禁的江湖人,至此成了朝廷认可的存在,门派势力之争,可透过公开的比武解决。武人与匪徒的区隔,从未如此茎渭分明,江湖势力的发展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峰。
公孙氏得江湖之助而有帝业,立国之初,便是朝小野大的局面,此后一切内忧外患,背后都有各门各派的影子。继任的武皇人人习武练刀,虽说源自恃武开国的家风,实际上也有其不得不然处。
问题是:富贵荣华,从来是武者的大敌。到了公孙扶风这代,曾以皇图圣断刀威慑天下的公孙皇族,于称帝之后,仅仅在秘卷之中增加了五式,其中三式还是开国武皇所留。
武皇之武,已然不皇,举世皆知。而以武论尊的世道,容不下闇弱的帝王。正当各方江湖势力蠢蠢欲动,雪上严霜倏忽而至。一名皇族高手,在公开的比武中,败给一个叫“青萍刀”的、籍籍无名的小门派。
“…堂堂公孙皇族的高手,为什么要去挑战一个乡下门派?”耿照立马便听出了不对。武登庸倒是一派从容,耸肩道:“可能是因为青萍刀里有个漂亮的师娘或小师妹,也可能想挑个软柿子干掉,混水摸鱼地在秘卷里留下一招半式…无论什么理由,这本身就是腐败之兆。法度若在,本不该发生这种事。”
比武的过程无懈可击,没有可做文章处。输了就是输了。朝野上下并不当一回事,胜负本有运气的成分,又不是打不还手,比斗哪有万无一失的?
但公孙皇族丢不起这个脸,于是有人请缨雪耻,欲为武皇守护尊严,然后又在公开的决斗里,败在青萍刀下。“…这就有意思了。”耿照吃掉了最后一枚火烧,饶富兴致。
“按照故事的套路,这‘青萍刀’应该不断打败前来挑战的皇族高手,直到朝廷颜面扫地。他们最后干掉了几个?”“三十三个。”耿照差点被苦茶噎死。
“一个无名的乡下门派,能够打败三十三名公孙皇族的使刀高手?”“严格说来,‘青萍刀’严守愚打败了六名前往挑战的皇族高手。剩下的二十七位,俱是在其他比武中折去。”
公孙家开枝散叶,宗族中除了封往各地为侯者,也有自立门派的。青萍刀严家的六连胜,彻底向世人揭露了皇室的不堪,一时挑战书如雪片般飞来。虽无人敢向武皇搦战,但那些自立门户、外地封侯的,全成了众矢之的。皇图圣断刀的不败神话,眼看将成笑话一桩,而皇族中已无成名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