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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满长安道_分节阅读_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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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川蓦然瞪大眼睛:“皇后怎麽了?”

高远眼神闪烁地摇摇头:“当时老奴只顾着哄小太子了,根本没看清楚,总之,皇后,皇后是殁了。”

小川慢慢松开被面,眼神空洞而茫然,突然冷笑道:“他竟然如此狠心,连自己的结发妻子也不肯放过?”

高远一听,全身一个抽搐,颤声道:“不,不是皇上!”

“只有他在,不是他还能是谁?不是他还有谁敢?”小川慢慢将脸转到床里,疲惫地合上眼睛,此刻他仿佛能看见重华殿里的血迹,没有其他感觉,只有冷……深入骨髓的寒冷笼罩他。

他竟心狠到这个地步,还有什麽是他做不出来的?

那可是他嫡亲的表妹啊……!

“老奴罪过,大人要怪就怪老奴吧!可千万不要记恨皇上,他,他心里也是极苦的。”这年迈的公公竟“扑通”一声跪下。

“你放心,我是不会记恨他的……退下吧!我累了。”小川拉过锦被盖过脸,声音是淡到极处的无力。高远深悔自己失言,适得其反,也不敢多说了,只有爬起来躬身退出去。

C27寒秋八九月

苦守山谷多日,期盼援军无果,居然等来皇帝御驾,这还不算完,一向英明神武的狄小侯爷见了皇帝不跪拜,反而拉开架势跟皇帝干起来……那夜营地里一片混乱,眼看着无法收场,这场风波却又莫名其妙地销声匿迹。皇帝接掌军权,“呼啦”一下就把狄春水下了狱,若是放在平日,冒犯皇家威仪可够诛九族,皇帝安的什麽心思,谁也不知道。

这几日形势七上八下,搅得诸位将官心里稀里糊涂。尤其苦了杜衡如,简直吃不下睡不着,狄春水下狱,皇帝嘱咐没有命令谁也不能探监,把个杜小副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秦歌和陆绍棋倒是镇定如常的模样,杜衡如气不过,又不敢去招惹秦歌,自然大骂陆绍棋没义气。

陆绍棋却淡淡道:“不过探监,这有何难?”

杜衡如把大眼一瞪,问道:“你有办法?”

陆绍棋高深莫测地笑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杜衡如皱着眉头思索片刻,立即带着一副释然的表情腆着脸去找秦歌。秦歌一听差点没蹦起来,连声道:“不行!不行!怎麽能让我家少爷再去招惹他……”没料到他身边的小川却点头道:“我该去看看他。”

也不顾秦歌的反对便起身去找陆凤曦,答话的是高公公,说皇上正处理要事,不方便见客,但嘱咐满足小秦大人的一切要求。

於是小川一个人到单独关押狄春水的小房子里,皇帝身边的羽林卫替他开锁,一线天光照进囚室,狄春水就倚靠在角落的小窗户边上。

室内空气滞留,满面尘灰,小川止不住咳嗽几声,狄春水赶紧凑过来,苦笑一声:“如今你又何必来看我落魄样子?”

他发冠被解,下巴染上淡青胡茬,双眼越发黑沈了,只穿着素色的囚服,不复昔日点兵场上的神采奕奕。好在凤曦还算仗义,没给他双手上个镣铐,算是保住这位狄小侯爷,狄将军的一点尊严。

小川微笑:“狄小侯爷从不落魄。”

心里百转千回间,有一句“何苦”却没有问出口。

狄春水却好像懂得他没问出来的话语,只是脸上的苦涩更深了,双眼之中却幻化出一种夺目的神采来,昂着头道:“我做这些都是为我自己,跟皇帝杠,我知道後果,我也不後悔。你,你无须……”他倏忽住嘴,又切切补充道,“我不是为了让你觉得欠我什麽,我不是……”

小川微微摇了摇头,眼光剧烈变幻了数次,突然问道:“你喜欢我哪一点?”

狄春水活像一只猫被踩了尾巴,眨眨眼瞅小川,以为自己听错了。待到确认自己没有听错後,他陷入无尽的思索中,半响才答:“我也不知道。”他用手指摸着鼻子,眼光看似往左偏过去,但不时偷瞄着小川的反应,“记得大概是三年前吧!长安下了一场大雪,我骑马风尘仆仆地冲进城门,一路上长安道上家家关门闭户,说不出的萧条。我刚刚从江南游历回来,骑在马背上意兴阑珊,这个时候我突然看见……”

狄春水说不下去了,因为小川的脸色已经悄然发生变化。

“你看见什麽了?”小川平静地问,半丝颤抖也无。

狄春水梦呓一般继续道:“我看见一个人,穿着一身红衣,执一把白伞,在雪地里盈盈而立。那红衣是那样单薄,好像风一吹,他就要倒了。可是我看着看着,竟然就挪不开眼睛,但我是骑着马的,渐渐地离那个人近了,就在我最接近他的时候,他竟慢腾腾地抬起眼睛……”狄小侯爷已经完全忘记去观察小川的反应,他全身心都在回忆里,苦苦一笑,“我当时就已知道,他看的不是我。他的眼神越过我的肩膀,越过我身後的房屋,甚至越过天空,好像什麽也不在看,好像什麽都在他眼中。我想让自己的身影出现在那双眼睛里,如果不能全然占据,那麽,让他多看我一眼也是好的。”

“我回到长安,立马便打听他的下落。然而几乎没有人能告诉我,真可笑,我只记得一双眼睛,谁能凭借一双眼睛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人呢?”狄春水似自嘲,又似自伤,“後来一个酒肉朋友听了我的故事,半开玩笑地说,普通人哪能仅凭一眼就把狄小侯爷给迷得神魂颠倒,只怕是只狐仙吧……!”

小川面露讥诮的微笑:“所以你知道是我?”

年年冬日,雪满长安道之时,他都会悄悄地跑到那里──那是多年前他等待凤曦的地方,当时那样忐忑不安的心境,当时那样坚定如铁的决心,当时那样刻骨铭心的爱意,每每站在那里,对着寂静寥落的长街,不用闭上眼睛都能鲜活如初。

他甚至没发现狄春水经过,也根本听不见“达达”的马蹄声,那个时候,他到底在看谁呢?大概正在看着回忆中的自己吧!

年少的时候那样轻狂,执着伞,举着那人留下的玉佩,天真以为便能螳臂当车,力挽狂澜。到头来……小川扫视着狭小阴暗的牢房,到头来不过徒增一场笑柄罢了。

狄春水慢慢靠近小川,想替他拾起眼中的破碎,已抬到半空的手最终还是顿住了,换做将一绺乱发别回耳边,感慨着笑道:“现在想一想,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太任性了,我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看不看我又有什麽关系……”

还想再说什麽,却又停住,换了低沉温和的口气道,“皇帝发落我,要杀要剐都好,你千万别再跟他较劲──我明白你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这天下。天下少一个狄春水,皇帝绝对担待得起,他是明主,还怕找不到将才吗!再者──”

他沉默一会,极轻柔地说道:“他心里并非没有你……”

小川猛然扭过头,口中截断他道:“如今都不重要──”

离开狄春水,踱到小窗前,眼睛瞧着小窗外的一线风景,语调霍然慷慨悲愤起来,“为了从长乐王手中重新夺回帝位,他竟要同夷狄结盟,许诺事成之後割让燕云十六州……这如果还算明主,先皇都要从陵墓里爬出来!”

狄春水双眼瞪得跟铜铃一般大,张口结舌道:“什,什麽?”

回答他的是冷冷一笑,小川的灵秀双眼中蒙上一层灰翳,摊开双手,低低道:“我又能做什麽呢?他已经派人严格软禁陆绍棋,作为谈判的重要筹码,而且在暗中封锁消息,军中上下除了我与高公公,无人知晓。”

“这不可能!你又从哪里知道?”狄春水倏然抓住小川的手臂,眼眸放射出异样的光彩。

小川先是一震,立马低下头躲闪他的目光,贝齿咬住嘴唇,沉默不语。

见此情形,联想到他与凤曦真真假假的情意,狄春水忽然明白了,虽然早就设想过,但还是免不了心里纠痛,一股酸楚之感麻得他说不出话来。

小窗里漏出来的一线天光刚好落在小川的衣领上,仔细看过去,领口处隐隐约约有一点淡红痕迹,如果不是刻意去寻,根本发现不了。然而一旦发现了,那痕迹就像针尖一样扎在狄春水胸口。

他愣愣地盯着那里出神,到底叫小川发现,立刻像被烫了一下就用手捂住,片刻之後却颓然放开,狄春水的思绪五雷轰顶之间朦胧听得小川哀哀笑道:“罢了,便是让你看去,又何妨……”

狄春水闷不作声地向前一步,以一种不可反抗的力道将笑得快要破碎的人揽进怀里。

他知道自己无论什麽样的话语,什麽样的动作都无法安慰这个人,但是他愿意尽所能及地给他所有的。

这样的情意,开始时太辛酸,结束时太绝望。

可是,会有结束的时候吗?狄春水暗暗想,他大概要等到作别万丈红尘的那一天……这麽想着,情不自禁地又抱得紧些,紧得像要把两个人的心跳声都融到一起似的。

小川不仅没有推拒,反而顺从地把整个脑袋都蹭在狄春水的心口处,嘴唇微微开合,狄小侯爷觉得那声音竟是隔着胸腔传过来。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在,是不是?”

狄春水把扣在他腰身上的手指紧了一紧,作为肯定回答。

小川双手摸索着往上,居然踮着脚攀起狄春水的脖子。

姿势与那夜重华殿中旖旎光景如出一辙,只不过,人却不同了。

狄春水惊愕地睁大眼睛,一瞬间心跳“咚咚”像擂鼓,又像有一千头小鹿正在拿犄角撞他的胸腔。

眼看小川的脸庞越来越靠近,狄春水的呼吸开始不要命地急促起来,他胆怯又欣喜,惶恐又雀跃。狄小侯爷自问,就算是游走生死之间的时刻也没有这般紧张过……

然而,紧张的人不止他一个。

透过小窗打开的斜斜一道缝隙,藏着一样喇叭状的铜质物体,其後连接着根弯弯曲曲的极细导管,导管穿窗而出,倏尔隐没於地上,绕过一排门框,到达一处光线敞亮的所在。

桌上同样摆着一个形状相同的喇叭状物体,高远默默侍立一旁,心里还在疑问这玩意儿究竟好不好使。

高远依稀记着,当年敬献它的洋教士似乎管它叫做“千里耳”,皇上得了像得到宝似的,一直秘密收在内庭。

不过现下高远显然已经顾不上这些陈年往事了,因为侧耳聆听里头动静的凤曦突然寒下脸色,眉如霜剑,眼似封冰。

年青的皇帝耳力过人,听觉明慧,对於这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擦声他太过熟稔。

每一次他紧紧抱起小川的时候,都会发出这种声音。

C28白露变为霜

狭小逼仄的囚室中只看见两个紧紧拥抱的人影。

小川的鼻尖擦过狄小侯爷的脸颊,凉丝丝的,狄春水整个人像过电一样。

耳畔吹拂着一阵热气,狄小侯听见小川叹息一般地说道:“如果先遇见的是你呢……?”

是问句,却没有疑问的口气,而是略略带点遗憾和伤感的语调。

如果先遇见你,我会不会爱上你……如果先遇见你,你会不会比他珍惜我多一点……是不是这以後不断绝的寂寥与苦楚,我都不用承受……

可是,没法比。

小川倏忽推开狄春水,嘴角绽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嘲讽笑意。狄春水还保持着刚才前倾的姿势,眼睁睁地看他离开了。

狄小侯爷慢慢伸手去摸自己脸颊,眼里渐渐腾起一阵烟雾。

春水断天涯,不知愁。狄春水生长於王侯之家,小时候顺风顺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大後少年任侠,仗剑天涯。爱与恨,悲与欢,都是痛快淋漓,他并没有嚐过真正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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