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他从扭曲的车子里钻出来，车门立刻掉到了地上，他没有拿枪——至少看上去没有——一手捂着小腹，似乎受了伤，光线太暗看不清楚。
夜色中，他看上去没什么变化，更瘦了，发丝已有些灰白，但仍把自己打理得很好，一张看上去令人信任的面孔，如同一个在校园漫步的大学教授，从未沾染过任何黑暗和血腥的东西。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杀过多少人，能用随手找到的工具炸掉一架飞机，他满口谎话，特里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真名。他私贩文件，随便利用别人，还带着一身的伤残和痛苦。
特里站住身体，紧紧抓着枪。这么多年了，他再一次感觉到枪柄在他手里如同一个陌生物体，让他手心打滑，不知如何是好。
「兰道尔」他说。
「特里。」兰道尔说。
那人声音依然低沉而磁性，听不出半点受伤或是穷途末路的情绪，他总想那人真是有个适合诱供的好嗓子。
「你是怎么……」特里说，他停了一下，嗓子里像有什么堵住了，这太蠢了。
「那里有个地下通道，以前贩私酒用的。」兰道尔说。
「啊，『做任何事前，都要先想好退路』，」特里说，「我记得。我只是从没想到，有一天还能看到你的脸。」
「我得还桑德斯的人情。」那人说，叹了口气，「总是有人情要还。这本该只是件小事，来帮他看看情况，他保证只要转一圈，喝两杯酒，就算完事。」
「现在可没那么容易完事了。」特里说，死死抓着枪柄。
很久以前他也曾这么看着他，在那栋破旧的仓库里，他靠墙坐在地上，血从身体里渗出来，把地面染成了红黑色。
他问他为什么要卖出那份图纸，他看着他，既不像急于解释，也并不感到羞愧，只是间谍在所有的把戏都被抖了出来，发现再无出路时，表现出的漠然。
「我只是厌倦了。」那人说，「一份技术数据而已，对我来说给谁都是一样，只有钱才是真的。」
他看特里的样子，好像特里是某个无关紧要的敌人，没有丝毫特殊，而他已经做好死去的准备。
他曾帮特里取出子弹，拽着特里的领子逃离将要爆炸的车子。而在做这一切时，他都说得再清楚不过，对他来说，特里只是个该死的菜鸟，一份没啥出奇的工作，他自己都不记得带过多少新人了。
他说：「我只是不再关心了。我很久以前就不再关心了。」
他笑起来，他的笑容仍然温柔和煦。
他说：「忠诚让人筋疲力尽。」
特里抓着枪，浑身都在发抖，那些天来，他一手查出兰道尔私贩机密的事，他想自己应该朝他的脑袋上开一枪，结束这场对峙，这会在他的功劳本上留下光辉的一笔。
可他只是退了两步，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兰道尔看着他的背影时，眼中是否有嘲讽的光芒，因为他是个不争气的徒弟，软弱不堪，连杀个人都不会。
然后那装满武器的仓库就爆炸了，他现在仍记是那热度，整个夜色都沸腾了起来，天际烧成了红色，他挣扎着又要冲回火中……
这是他做过最蠢的事，以后他从来没有这样过。他总能分得清何为公事，他已经磨砺得足够冷酷。
可是现在他站在那里，双手发抖，像个刚进中情局的小男孩。
只有兰道尔，这么多年，他无法对和兰道尔有关的一切习以为常，那人的笑容，那人的满不在首，那人说过的话，那人的坚持和恐惧，那人的梦想。那人在他的灵魂深处，灼热而痛苦，又带着悸动和眷恋，永远成了他的一部分。
◇◆◇
「希望他没事。」兰道尔说。